【钟粹宫】西面：潇湘馆 {楚持盈}

	——元光十五年十月初一—— 【年初开春时一场风寒竟勾出多年沉疴，拖拖沓沓半载已过，也未见起色。入秋之后越发身上疲累，每日多半都在榻上歪着，半睡半醒总不安宁】 【入了冬，火盆日日滋滋在耳边响着，听的久了总不清明，又离不得，往年也不曾觉得这般扰人。我心中明白，这个冬日，只怕很难熬得过了】 【可我不甘心，当初为着一口气入了宫，坐到九嫔，身子却因当年贱婢黑心作为而难以支撑，太过匆匆。可人留一口气，才更知心中什么最重要】 青瓷，让你添两个炭盆怎么还没添上？颦丫头一会儿来了得冻着！ 你去接接，今儿风大，把本宫的雪狐绒领拿上 【因身子抱恙，皇后免了请安，孩子们却是要去的。靥儿被打发了偏殿去用早膳，颦丫头跟她在一起时总不那么开心】

	【每月初一往长秋宫的礼是不能废的，如是按例随着姊妹兄弟一道请安去。只是未曾在那见到母妃，想来是身子不济免了的。】 【今春之际的症，缠缠绵绵入了秋冬，每逢可见的日子便从她来澜华馆，改为了我去蕙兰楼。只是每每小坐不久，靥儿总也后脚即来，说说笑笑一如往昔模样，似乎所有快乐幸运都眷顾着她。】 【我见不得她比我好，我见不得她身子康健，我见不得她笑，我见不得她可以肆意躲在母妃怀里撒娇，而我却要顾及着自己的病症唯恐再叫母妃沾染，只能远远的坐在一侧，挺着脊梁、梗着脖子、攥着拳头看她们的天伦之乐。】 【这年头与往年没什么两样，约莫除了父皇赐了封号一桩事情讨人欢喜些。阖宫里的四公主不约而同地改为了兰亭公主，兰亭......多好的地方啊，走到哪里都是风光的。】 【特意避开了与靥儿同回的机会，择了恰当的时候，不早不晚的悠悠往蕙兰楼去。遥遥还未近延禧宫，便瞧见了青瓷姑姑手搭着雪狐绒领在宫门口等着，这才稍稍提了脚下的步子，迎面走上。】 【待迎面受了青瓷姑姑披上雪狐绒领，远远地瞥见了蕙兰楼偏殿行走端膳的宫人，约莫清楚了里头情况，才不犹豫随她一道踏入延禧宫门，一壁清清淡淡的开口问道】 方才长秋宫请安孤未曾见到母妃，是寒症又发的厉害了？

	【眼望着青瓷去了，蓦地想起什么，招呼着身边的婢子】 再给本宫擦点粉，快点，别让孩子瞧出病色 【我忧心她的身子也十几载了，越发不想让她担忧，哪怕她表现的并不那么在乎。又或者，这样便能假装自己还能长长久久的操心着她】 【扑了粉又点了唇脂，这才靠在贵妃榻上，望着门口出神】 “正如殿下所言，自打入了秋，娘娘这身子便眼见着弱起来，吃了多少药都不见效果，最近天儿冷了，屋里煨着炭盆子也不好使，娘娘不让奴婢们跟殿下说这些，唯恐殿下忧心反伤了自个儿身子，可奴婢瞧着娘娘日渐憔悴，前两日还咳了血，太医说寒气过了肺，若能熬过这一冬，还可慢慢调养，若熬不过……娘娘如今最放不下的，便是殿下您了，还望殿下，尽可都顺着娘娘吧……” 【忠心婢子抹了抹眼角的泪，没有将话说下去，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。这厢瞧着门外有衣角闪过，略浑浊的双眸重新染了光彩，身边儿放着一个煨热的汤婆子，是给她准备的，挂着浅淡笑容等她靠近】 怎么这么久才过来，外面冷，可别在路上耽搁 【说着将汤婆子塞进她怀中，宫娥端着热汤热水立时到身边儿候着，都是一早安排下的】 喝些热的，暖得快

	【踏着秋日落叶纷纷，一步步的行近，青瓷姑姑的话似乎也如秋风般这样随意的拂过面颊，带了一丝沁凉，又不知何时偷偷的从衣领灌入，令人瑟瑟不止。】 孤知道了。 【进了门行了礼，这才坐下安心说话，因由缘故我自然选了极好的说辞圆回。而实情是与不是，我们两人信与不信，又能有多大关系呢。】 方才在长秋宫同昭昭说了几句话耽误了。 【手捧了汤婆子，眼光却随着桌案上的热汤出了神，半晌未动，恍恍惚惚道】 昭昭说荣姨娘时常亲自喂她吃东西，她觉着那些汤盅是阖宫里最好喝的。 【随后抬首望着她，目光虽仍旧携带了一贯的清冷，嘴角也不曾多携几许弧度，只是这邀请却已经实在明显，诚挚的问着】 母妃，你怎么不喂我呢？

	你们在明光宫多少话儿说不得，偏爱到风力吹着 【顺手抚上纤弱玉指，冰一样的凉，少不得又要念叨她两句。知她素来不喜与我亲近，便消了让她一同窝进毛皮子里的念头，叫人另拿了件给她披着，又吩咐将炭盆拿到身边儿来】 【自己的身子，再不比旁人清楚，若说先前还抱着希望，前两日见着巾帕上的殷红之后，渐渐衍生出了绝望与不舍】 【颦丫头心生九窍总比旁人多些心思，有心教她少些思虑，终究也不能够】 “母妃，你怎么不喂我呢？” 【她大概从三四岁便自己用膳了，再大些，便越发生疏起来，表姐曾抱怨昭昭粘人不省心，我却格外的羡慕这份母女情，可我这颦丫头啊，生生的叫病痛磨出一副受死人的性子，也亏得靥儿时常赖着，否则真当自己这母妃不称职，孩子们都不乐意亲近了】 【她说这话儿的时候，连青瓷投过来的目光中都带着星星点点的惊讶与感动，而我，活像一个受宠若惊的孩子，欣喜于她突然的亲近，并不管她如今已经是有了封号，过两年便该谈婚论嫁的公主】 母妃喂你，你若欢喜，母妃次次都喂你 青瓷，扶本宫起来

	【侧首面于青瓷姑姑缓缓摇了摇首，随即倚案自床畔绣墩起身往她床榻边行去，少有的坐在了往日靥儿坐着的离母妃最近的地方，取了软枕替她垫在腰后。青瓷姑姑了然递上汤碗 【我最清楚如何能拒她于千里之外，同样亦清楚如何能叫她稍稍宽慰高兴。从前我在一旁看着靥儿承欢母妃膝下，羡慕过、嫉妒过、憎恨过，却始终不曾想过去为自己争取半分。此刻却又不知因何十分眷恋起还没有靥儿的时候，那个时候也不曾有明光宫、也不曾有澜华馆、也不曾有兰亭公主。】 【只有颦儿，在母亲怀里的颦儿，不愿意喝药却被母亲手中的几颗糖哄骗的满脸漾着笑意爽快喝下药，又愁眉苦脸的皱着脸几乎要哭出来的颦儿。】 【不知道从前的不争因为什么，也不知道如今的争又是为了什么。总之是俯过了身凑上前去，好叫她不必吃力费半分力气。却在临近时终于还是低下了脑袋，望着针脚细密的被褥面子，酸了鼻尖。】 孃孃，我很想你。

	【这个孩子，是有多久不曾与我亲近过了？久到总让我怀疑是抱养来的，也因此，她今儿的种种举动让我惊讶之余只有满溢的窝心】 【在她的协助下坐起身，这样正面瞧着她，都长这么大了，模样也比小时候变了许多，越发娇柔绝尘，仿若这人间的泥土沾了鞋都是对她的玷污】 【接过还冒着热气的汤碗，调羹一下下搅着，又仔细的吹了吹，抬起的手臂不一会儿就有些疲累，却不舍得放下】 【那句嬢嬢瞬间催红了眼眶，手上顿了顿，却攒起越发深刻的笑容，任鼻尖酸涩一直到了喉头】 来，喝汤 【这一开口，泪珠子顷刻便滑到了下颔，脸上却依旧是笑着，万分慈爱的看着她去咬手中的调羹】

	【看看就着她的手喝下那一调羹的热汤，少有的温热到了肺腑，再蔓延至手足，冲至头顶，热的人晕乎乎的。是百般眷恋缱绻的温和柔软，是母亲给予的伟大庇护。】 【抬眼时看到了她滚落在两颊得玉珠，少有的惊罕，抬臂触上，愣愣地开口道】 儿臣从不见母妃哭…… 【是有多伤心？你的颦儿不与你亲近，你的颦儿不爱你，你是有多伤心？】

	【我这一辈子，从未跟谁低过头，就连对上位不得已而为之的卑躬屈膝，都不曾从心底里屈服，却独独对这个女儿，拿不起半点尊严】 【或许心里很清楚，自己命不久矣，如今最不舍的，却只有儿女。或许她也意识到了，才会在最后的机会里极尽恭顺贴心】 母妃高兴 来，把汤喝了，别凉了 【直到再也无力举起那轻巧的调羹，才叫青瓷将东西拿开，也不过才用了半碗】 【这些年来，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无不心心念念的盼着，又满心失落的分开，从来不曾一起待到最末的午时，而今日，当青瓷提醒已经午时时，惊觉时光不怜我，难得的亲近竟是这般短暂】 【看向女儿的时候，眼眶是红的，这半日的虚耗已几乎耗尽气力，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举起双手】 孩子，让母妃再抱抱你吧 【万般不舍也明白这辈子只能陪你走到这了，从前因她的疏远而不愿表露的疼惜，再也不想隐瞒】

	【多少年间少有的再这样柔和顺从，收敛了锋芒逆鳞，在那汤碗半数已尽时，终于断送了此生能受母亲喂养之恩。】 【正日的阳光愈发浓烈，罕有的从窗格间钻入，晒的连我的脊梁骨都发烫的厉害，柔柔顺顺的弯了背脊迎上了那个疏远了许多年的怀抱。】 母妃，再陪陪我吧…… 【我年岁不长却也不是十分幼稚的孩童的，我懂得生离的伤心也知道死别的悲痛，更清楚其中的无可奈何。】 【此刻却是费尽了心神的挽留，不肯松手的怀抱，执意得与这一整个世间抵抗。】 ————结————